一
母親是個“來事”的女人,在我老家的方言裡,這個詞是誇人有主見、會辦事。她的長相是八十年代畫報裡最常見的那種濃眉大眼的漂亮,又有生意頭腦,十八歲跟小姐妹坐公交車去上海,賣的是同一批繡花枕套,上海人偏偏都圍著她買。她年輕的時候追求者很多,因為是家裡的獨女,外公外婆決定招個上門女婿,選了一個家裡窮得叮噹響,但嘴巴甜的男人,他在情書裡寫道:“男人是賺錢的手,女人是存錢的鬥。”
這段婚姻在激烈的爭吵中存活了六年,生出了兩個女兒。母親永遠記得,那個男人會把做工掙的錢交給自己的父母然後騙她說“在外面的時候遭小偷了”, 會三天兩頭地懷疑她有其他相好,會飛起一腳把自己五歲的大女兒踹到田溝裡。
外公外婆也看不下去了:“離婚,我們支持你。”他們都是做老師的人,講話和和氣氣,十年浩劫的時候外公曾被紅小兵綁起來吊打,問家裡是不是藏著通敵電台,外婆做了飯叫母親送去看守所,路上的壞孩子都會朝她丟泥巴,可他們仨還是低估了別人的壞。
生下我出了月子後,母親去法院起訴離婚。法院的人勸她,說離婚不划算,對女人不公平,男方已經表態說一個孩子都不要,“你一個女人家,要怎麼活?”
母親鐵了心,說淨身出戶也要離。半年後,她拿到了法院的民事調解書,效力等同於離婚判決書。
“你一定會回來求我複婚的。”上門女婿不甘心就這樣被離婚了,覺得自己穩操勝券,“你怎麼可能養得活兩個小孩?”
二十八年後,我第一次見到那份離婚協議書:不到一頁的A4紙上,羅列著三條協議:第一條是兩人離婚,第二條是兩個女兒歸母親撫養成人,第三條是財產的劃分,母親只得一張鋼絲床,200公斤粳稻,還有我們母女三人的衣服。案件受理費40元,是母親出的。
母親說:“這上面的每一個字,都刻在我的腦子裡。”
這份離婚協議書後來被翻譯成意大利語,做了幾輪公證,送到意大利人手裡,又回到我手上,與它一起的還有母親五年後的再婚證明,都躺在我出國留學的資料夾裡。
二
我出生的時候和姐姐一樣隨母姓,母親再婚後給我加上了繼父的姓,而姐姐的姓名不變,我不知道這是他們經歷多少討論後達成的結果。據說繼父第一次見我們姐妹倆的時候,拿著紅包叫我們改口,十歲的姐姐繃著臉不說話,只是看著母親,而五歲的我不假思索地接過紅包,笑嘻嘻地喊了聲“爸爸”。
“小的識時務”,大人們哈哈大笑起來。
在一百多平米的新家裡,母親第一次真正擁有了女主人的尊嚴:裝修是她一手操辦的,家具是她親自挑選的,甚至連廚房的煤氣罐都是她親自扛回來的。搬家的第一天,母親喜氣洋洋地放了鞭炮,和閨蜜們做了許多豆沙饅頭,在上麵點了紅點,讓我挨家挨戶給左鄰右舍送去。她也獲得了一份糧油站的新工作,就在我學校附近,隔著一條馬路就到。
從這時開始,我的記憶變得可考證了,因為家裡添了台柯達相機,三不五時會拍上一卷:倚在沙發上戴著金絲大眼鏡的外公,坐衝浪艇濺出水花的又驚又笑的母親,捲著床單和姐姐扮演白娘子的我……繼父的兒子們那時已經在鄉下結了婚,我們只在逢年過節的時候走動一下,在新鄰居們的眼裡,我們這五口人就是吉祥如意的一家。
母親常說我比姐姐幸運,她還有著被大皮鞋踹到田溝裡的可怕記憶,而我打記事起就沒有捱過餓,也幾乎沒有見過爭吵,其他小朋友有的我也都不缺,唯一的煩惱是要在晚飯時段把電視頻道從卡通片切換到外公喜歡的蘇州評彈。我還是學校電視台的小記者,老師公開課的小明星,我的作文總能收到最高級別的三顆鮮紅的五角星,整個小學階段,我甚至產生了一種錯覺:討人喜歡是不怎麼需要努力的事。
我上四年級的時候評上了“優秀少年”,地方電視台過來跟拍,我在鏡頭前表演了自己的一天:早起跟著央視“健美五分鐘”跳操,看到繼父抽煙會上前製止並表示關懷健康,和學校的小伙伴們朝氣蓬勃地互動,放學後去泡書店看課外書,對《紅樓夢》的主要角色發表高見……節目播出的時候母親興沖沖地喊我一起看,其他人都圍坐在電視機前了,我卻死活不肯出自己房間,直到節目播完,母親動怒了:“你慪哪門子氣?”
十歲的我找不到一個詞可以來解釋自己內心的彆扭,即使母親後來存了錄像帶,再後來又找人刻了DVD,把那段影像珍藏了起來。我隱隱覺得自己演了場猴戲,明明拍的時候我是很配合的,甚至是得意的,但播出的時候我感到了強烈的可恥,覺得那不是真正的我。難道大人們都不懂嗎?
三
大人們當然是懂的,尤其是捱過餓的人,和衣食無憂的人相比,他們需要花更多力氣來裝出這份游刃有餘。從我記事起,母親就會不停地提醒我:“我們家和其他人家不一樣。” 而冠了繼父姓氏的我,更應該懂得給她長面子。
我也漸漸明白了自己是受父蔭長大的,畢竟我還沒有聰明到引人注目的程度,如果不是母親隔三差五的打點,老師們是沒必要給予我份外的關愛的。我也不會有機會上各種補習班,進入市裡最好的學校,讀貝塔斯曼書友會的書,認識一群特立獨行的朋友,比如Y。
Y是最懂我想法的人,讀初中的時候我們幾乎像連體人一樣形影不離,即使中間她因為父母工作的關係轉學一年,再見面時也依然親密無間。我們一起逛書店,看奇奇怪怪的書和電影,嚴格地說大部分是她推薦給我的,因此我總覺得她比我懂得更多,寫得更好。她曾經寫過一篇自己拔牙的經歷,發表在《少年文藝》上,我毫不懷疑她如果參加新概念作文大賽,也是可以得獎的,而我還差得遠呢。
老師對我母親說,她不明白我怎麼就和Y玩到一塊去了。 Y是班上最早來初潮的女孩,已經有了緋聞,笑起來露出顆虎牙,有種成年女人的嫵媚,而我還像櫻桃小丸子似的,一點發育的跡像都沒有,坐在第一排憨憨地聽老師講課。
事實上我總是和老師們意想不到的人交朋友,而且慢慢發現,越是老師們喜歡的學生,越沒勁。
四
高考結束的那年夏天,Y帶了她的女朋友M和我見面。作為我認識的第一對同性情侶,她們倆完全不避諱在我面前親吻,暴雨般密集,上大學後有一次她們來我宿舍過夜,在我上鋪吱呀吱呀折騰了一宿。
M和我的大學都在南京,Y的大學在上海,兩人轟轟烈烈地戀愛了一年,又轟轟烈烈地分了手。 M跟我講述的版本像一部加強版《小時代》,洋洋灑灑不乏狗血,而Y對此言簡意賅:“都過去了。”
李宇春奪得“超級女聲”冠軍的時候,Y在上海交了新女友,而M也開始頻繁地給我打電話,有時是得瑟:“我上了我們學校BBS的十大風雲人物,好多妹子說我像春春!”但更多時候是訴苦:“我喜歡的妹子又不理我了,我又錯哪兒了?”
彼時我還是一張戀愛的白紙,剛發現自己對社團的一個英俊學妹怦然心動。 M的角色很快從孔雀開屏般的抓馬Queen,變成了我的蕾絲邊情感導師:“搞了半天,你也是彎的!”
M的判斷讓我覺得自己離“酷”近了一點點:一個女生喜歡男生是多麼普通的事情,言情小說裡的推拉之術、爭風吃醋,我也早就看膩了,而和一個帥氣女孩十指相扣逛“時尚萊迪”(注:當時南京年輕人的地下購物街),碰到另一對女孩子,互相報以“你懂的”的默契眼神,是多麼有趣啊!
那時候我混跡天涯論壇,看“一路同行”火起來的帖子多是純情派,特別是搞拉拉的,纏綿悱惻好幾年,拉個小手記一輩子,就沒有誰會赤裸裸如阿Q,對著吳媽撲通一下跪下來:“我要同你困覺!”相比之下,QQ群裡就真誠得多,三言兩語之後就開始搞對象,時不時分享點教學資源。在能夠保證安全和私密的前提下,女人們對性的熱衷並不輸給男人們。
我的初戀雖然長得像個英俊少年,並因此活躍在cosplay圈子裡,但脫掉cosplay的衣服,她和一個普通的異性戀小女生無異:熱愛自拍,關心吃喝和星座,哈韓流明星……但我被她的臉迷住了,以至於她在我眼裡的每一幀都帶了暈光的濾鏡。在其他人眼裡,我們倆一直是友達以上的曖昧,cosplay的時候總有人起哄說我們是CP。
我把初戀帶給M看,然後悄悄問:“你gaydar響了嗎?”
M撓了撓頭:“不好說,她看起來不像。”見我有點失望,她又安慰我:“你聽說過Spaghetti lesbian嗎?一般的意大利面,在剛買回來乾燥的時候是很硬很直的(跟異性戀女生一樣直),但是一旦放水(濕了)下去煮,就會變彎。”
“所以你是在暗示我應該同她困一覺?”我立馬抓住了重點。
M的小眼睛彎成了兩道弧線:“沒錯。”
聖誕夜的晚上我在初戀的宿舍過夜,洗完澡躺在一張床上,我像無尾熊一樣緊抱著她,親她的臉龐,她“嗯”了一聲,親她的嘴唇,她緊繃了起來,想再進一步的時候,她說話了:“我是很喜歡你,但你不要誤會,我們只是朋友。”
五
這是我第一次嚐到被拒絕的滋味,原來對一個人肝腦塗地的好,並不能兌換成愛情。
M陪我在雞鳴寺站一帶的道路上吹冷風,賤賤地揶揄了兩句,卻被我突如其來的淚崩嚇到,等我哭完,她拍拍我肩膀:“你要記住這一刻,第一次為一個女孩掉眼淚。”
假如我母親路過那一刻,一定會感慨不公平:辛苦養娃十八年,抵不上一個陌生女孩出現的一瞬間——我甚至做了向她出櫃的準備。但假如現在的我回到過去,可能比M還要刻薄些:“眼淚收一收,以後還有得哭。”
翌年春天,我飛往韓國做了兩個學期的交換生,中途唯一一次回國,是為了我姐姐的婚禮。她大學畢業後在一家銀行做櫃員,發了薪水總是請我吃日本料理,帶我一起看偶像劇DVD,《流星花園》啦《星之金幣》啦,雖然我對異性戀的套路嗤之以鼻,但她看得津津有味。她小時候有張圓乎乎的臉,戴眼鏡,因此總是被我畫成哆拉A夢,性格一直被說內向,這讓母親開始擔心起她的婚事,敦促她減肥,向三姑六婆打聽合適的對象,甚至帶她去婚介所登記。在我眼裡,母親就像一位恪盡職守的砲手,將姐姐推入砲彈軌道,瞄準了“結婚生子”然後精準發射。
我在電話裡騙她們說回不去,其實早就請好假,托韓國的教授買好了往返機票。姐姐婚禮的前一天,我悄悄回到老家,借宿在Y家裡,第二天一大早,忍著笑走到家門口,看見母親燙了隆重的捲發造型,正低著頭準備婚禮點心。
我上前拍拍她肩膀:“媽,我回來啦!”
“哎?”母親一臉恍惚地打量我,“我是在做夢嗎?”
我大笑起來:“是我!我怎麼會錯過姐姐的婚禮!”
六
但我還是決定和女孩子認真地談一場戀愛,不想落入姐姐那樣的俗套。在韓國的時候我嘗試和女孩子約會,在汗蒸房的地板上面對面躺著玩親親,路過的韓國大媽瞥到我們的小動作,表情跟見了鬼似的。
我在天涯論壇上刷到一個老長的帖子,要滾好久的滑鼠才能看完,寫帖子的人應該是搞學術的,自稱是“師太”,像藥品說明書似的歷數了一番自己的條件和需求,寫得還挺逗,引得評論區一片膜拜叫好,其中還有幾個托,捧場留言說樓主是個絕世好T。
我回到帖子的開頭,確認了下師太的坐標:在廈門。
此時我已考入蘇州的一家機關有半年了,每天上班的內容是迎來送往,工資不高但相對清閒,適合幹副業、生二胎或者談戀愛。
二十出頭的我當然選“談戀愛”,但坐標這麼遙遠,飛一趟還是要掂量掂量。我哪裡想得到,這只是我若干段異地戀的第一段。
我和師太暢想過奔現的可能:第一種情況是去廈門,找份新工作或者去廈大讀研,但這需要我辭掉“鐵飯碗”,而師太的經濟能力尚不足以支撐我初來乍到的過渡期;第二種情況是讓師太博士畢業後來蘇州,但還需要等兩年,而且不久師太就要去美國學習一年,我們的戀愛要從異地變成異國,隔著十二個小時的時差,是更嚴峻的考驗。
雖然心裡像硌著豌豆似的輾轉難眠,熱戀中的我們仍然保持了樂觀,認為這是理所當然要克服的困難。師太第二次來蘇州的時候,我帶她見了姐姐和姐夫,還沒開口,他們一眼就明白我們怎麼回事了,姐姐尚有維持客套的風度,而姐夫的嘴角瞬間就耷拉下來了,我們面對面坐著的時候,他甚至微微側過身體,不願意和我們目光相接。
我的第一次出櫃並沒有像電視劇裡一樣催生激烈的對抗,而是像一記悶拳打在棉花上,連反彈都是慢動作。這可能是因為我出櫃的對像是年輕人,不至於充當大家長棒打鴦鴦,如果和母親出櫃,也許會迎來一場暴風雨。
七
在作出和師太分手的決定之前,我作了一次掙扎:向母親出櫃。我想當然地認為,母親是可以審判世界的神,倘若她給我祝福,我就可以繼續走這條彎路。
這不是我第一次把決定權交給別人,高考填志願的時候,我就把志願書交給父母,慷慨表示讓他們定。那天晚飯之後,我對母親說:“我們去樓下走走,我有話要對你說。”母親像是預感到要從我嘴裡聽到什麼大消息,很配合地跟著我下樓,坐到汽車副駕駛上,我坐在駕駛座上,按照之前網上別人成功出櫃的經驗帖,將自己內心的彎路一番娓娓道來。
我等著她聽完之後大怒或者流淚,但她出奇地鎮定,臉上沒有一絲波瀾,好像我只是在和她討論明天的天氣,而她開口說出的第一句話,居然是責怪自己:“是不是因為媽媽做得不好,離過婚?”
這讓我又氣又笑:“才不是呢,我只是喜歡上女孩了。”
她點點頭,平時同我說話的大嗓門突然變得沉靜,像是給領導提意見似的,小心翼翼地說:“要么你再和男人交往看看。”
我們就此結束了談話,我開始覺得母親的建議也不錯,畢竟我小時候也曾經為了不能和喜歡的男孩跳舞嗷嗷大哭過,並不厭惡男人的身體。後來我相親,結婚,離婚,出國,又和女女男男們談起戀愛,記憶力超群經常翻舊帳的母親唯獨在這次談話上像失憶了似的,再也沒有提起過。
八
師太從美國回來後到蘇州找過我,我避而不見,因為我的閨蜜們說,分都分了,還拉拉扯扯做什麼。我又一次把判斷丟給了別人,此後交往的男女,我都會帶去給她們過目,而閨蜜們總是不吝毒舌:這個矮了,那個醜了……像是要用挑剔勁兒體現對我的在乎。我也是耳根子軟,只要她們一講,我心裡就生疙瘩了,覺得好像是那麼回事。
我和前夫約會的時候照舊帶給朋友們看,母親知道後在一次洗碗的時候對我說:“你少帶人出去,電視劇裡演閨蜜搶人老公的可多呢!”我又把母親的話聽進去了,並且在腦海裡置頂了,從此不再領前夫給她們看,雖然Y和M都曾經委婉地表示,那男人看起來不太聰明的樣子,而母親也是這麼擔憂著。
那時的Y仍然保持著遊戲人間的狀態,會和我一起刷B站,看展覽,毒舌吐槽,不知不覺活到三十歲,彼此的神情仍是學生模樣,而我們的朋友M已經有了“初老”的自覺,常去健身房打卡,偶爾深夜懷舊,發個雞湯,對她的伴侶踐行著自己的承諾。
我仍然和她們覺得不太聰明的前夫結了婚,因為我想當然的以為,不聰明的人是沒有主見的,那麼他聽我的就好了唄。現在回看那時的我,發現原來我也不怎麼聰明呢。
九
對於雙性戀來說,離婚彷彿是一次遊戲重置,我又重新回到了結婚前的岔路口:男,還是女?和男人們的戀愛像交易,你會清晰地感覺到他們用一把隱形的尺子在打量你:漂不漂亮,工作穩不穩定,生沒生過孩子……雖然網上經常嘲笑直男如何遲鈍粗糙不解風情,但在婚姻這件事上,男人們非常拎得清,我好幾個外地戶口的男同學,都成功迎娶了領導的女兒們,做著實質上的上門女婿,看起來都過得美滋滋。他們樂見女人們琢磨甄嬛傳、宮心計,圍著灶頭和孩子打轉,至於“獨立女性”,可以做酒桌上的點綴,同學會的談資,微信裡的特別備註,但要是奔著過日子,那都得搖頭嘆息。
大概是我老在朋友圈裡轉觀點文章的緣故,一位直男朋友也畢恭畢敬地給我貼上了“獨立女性”的標籤。但剛離婚那會兒,我除了有份能養活自己的工作,哪裡算得上“獨立”呢!我的冰箱裡都是母親包的餛飩燉的菜,腦子裡琢磨著情情愛愛想用搞對象證明自己有魅力,但每段戀愛都像嚼口香糖,甜頭過了就換下一個,沒碰著“一起過日子”的,倒是攢了一堆吃喝玩樂的相片以及拉黑的前任名單。連這樣的生活也厭倦了之後,我決定趕在三十歲之前辭職出國——奔向新的愛情。
十
我對“過日子”這個詞沒有什麼真實感,朋友圈裡作為官宣的隆重婚禮是最常見了,而婚後的生活往往是隱匿起來的,如果有了孩子,那麼社交媒體的動態就永遠和孩子有關。在我人生第一場婚禮的結尾,換完了三套禮服的我和前夫收拾著賓客散去後的宴席,看到兩個小時前還鑼鼓喧天的婚禮舞台那一刻冷冷清清,原本滾動播放著結婚照片的LED大屏幕一片漆黑,我忽然冒出一個邪惡的念頭:這麼鋪張的一場婚禮,會通往天長地久嗎?
我沒有在短暫的婚姻裡學會過日子,刻著結婚日期與姓名的戒指戴了三個月就摘下來,留在了前夫的房子裡。我也沒有在和女人們的戀愛里學會過日子,那些輕率的交集是沒有根的浮萍,一旦撈出了幻想的水面就會迅速乾涸枯萎。
在抵達米蘭的第三個月,我提著大包小包離開了前女友的住處,急匆匆地搬入了網上物色來的客廳搭鋪,第一次被二房東坑了一把。隨後半年中,我輾轉了米蘭的好幾個街區,總算在第二年春天來臨的時候,在地鐵盡頭找到了一個帶陽台的獨立房間,並在這裡度過了三年多時光。
為了快樂地活下去,人們常常會選擇性遺忘不愉快的事情,就像我即將離開米蘭的時刻,總結這三年居然覺得還算稱心如意。唯一的不幸是去年七月繼父溘然逝世,我匆匆回國奔喪,而母親仍是最忙碌的人,彷彿只有這樣,她才能緊緊裹住心裡的苦。對我來說,繼父是真正的父親,儘管我曾經對男人支配的世界感到憤懣不解,但他仍是我最重要的精神導師,與我的母親築起了一個遮風擋雨的家,把每個孩子都安排得井井有條,唯有我跳脫了他們的規劃,變成了一個游離狀態的原子:疫情之前是兜兜轉轉不想回家,疫情之後是無可奈何滯留在外。
母親花了比我預料的更長的時間來走出哀傷,名目繁多的祭祀像一層層油漆覆蓋了她與丈夫的回憶,二十八年的婚姻逐漸冷卻凝固成一座墓碑。過去我不喜歡她像祥林嫂一樣,一遍遍講述自己的苦,從她動蕩的童年,到送走她的母親,她的父親,她的丈夫,就算駛入了相對平靜的海域,也始終戰戰兢兢,做著未雨綢繆的打算,而我出師不利的婚姻又給她苦難的爐灶裡添了一把柴火。儘管從懂事起我常勸母親往前看開,把握當下,但在母親潮汐般的焦慮面前,我越是雄辯越是無力,甚至會激怒她。漸漸地我也學會了講述,如同一隻踽踽獨行的蝸牛,用文字一遍遍講述我的過去,我們的過去。對蝸牛而言,蝸殼是負擔,也是庇護所,恰如我們一次次從過去提煉出當下的力量。
父親去世後的第十個月,母親終於把念叨了很久的舊房子修葺一新。在視頻那頭,她一一指給我看新的窗簾,新的地板,新的灶台,屏幕的光線隨著她的走動忽明忽滅,有時讓她的臉顯得腫脹發亮,她不曉得鏡頭是可以切換的,習慣像打電話一樣,嘴巴緊貼著話筒,以至於我幾乎是在她背後的縫隙裡辨認出,家裡確實有了些新氣象——這是為了計劃回國的我和男友所準備的,儘管接下來能否如期出行依然撲朔迷離。
但願我們未來都有好運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