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頸上一涼,劍芒刺目。我一皺眉,鬆了手,聽見自己劍落地的脆響。
“愿賭服輸。你要我做什麼?”我悶聲道。
對面女子收了劍,朝我微微一笑:“我要你變成女兒身,做我的丫鬟。”
我念動咒語,轉了個圈,轉身便是個美嬌娥。望水面照了照,一綠一白,倒也相襯。
她拉起我的手:“我們雖為主僕,姐妹相稱也無妨。”她已修煉得一副好皮囊,端莊持重,美而不妖,不似我,一不留神就歪眉斜眼,流露出鬼祟之氣。莫非這就是五百年道行的差異?
我低眉順眼,做出嬌俏伶俐的模樣,挽手稱:“姐姐。”
她舒眉一笑,這才顯出些嫵媚來:“青兒。”
二
西湖美景三月天,風雨如畫柳如煙。
我陪她坐在船頭,聽艄公吱呀的槳聲。水如綢緞般溫柔流動,我把指尖伸進水中,劃破這恬靜。
“他來了。”她拉了拉我的袖子,兩頰飛紅,一副少女懷春的模樣。
我朝她注視的方向看,可真是翩翩一美少年——同時我也看見他若干年後鶴髮雞皮形銷骨立的模樣。
“人生苦短,你圖他什麼?”出發前,我問素貞。 “要是厭倦了和我在一起,大可說出來,我走便是。”
她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我有些惱怒:“你要做戲,何必拉上我!”
“青兒,這戲沒你不成,就當幫姐姐一回,好嗎?”
她還是需要我的!這念頭讓我忍不住嘴角上揚,於是“哼”了一聲,扭過頭去,配合著加快的船槳,輕輕搖起薄扇。
三
西湖之上,波光瀲灩。
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
我和艄公一唱一和,船槳咿呀伴奏,傻小子聽得雲裡霧裡,她倒先掩口輕笑起來,盈盈目光如軟鉤子,一點點剝開他的防禦,將他的心拽過去。
什麼共枕眠,哼,把你的腦髓吸個乾還差不多。我想著,沖他吐舌一笑。他這才紅了臉,大約也明白了歌詞的意思。
行雨,借傘,還傘。傻小子好糊弄,很快進了局。
紅燭,喜帕,錦帳,鴛鴦。
傻小子喜出望外的神情,讓我很是想咬他。她眉眼安詳,看不出內心澎湃的歡喜。
我挺討厭他們在我面前秀恩愛的。眼看素貞越發入戲,我有點擔心。
四
她出遠門了,居然放心傻小子與我留在家裡。她本該拈指算一卦再走的。
我對著鏡子輕輕梳動長發,鏡子裡照見傻小子的半張臉。
我笑了,對著鏡子裡的他。
“聽說現在以高髻為美,可青兒卻梳不起來。官人常幫姐姐梳,今天也教教青兒如何?”
我猜想人間喜歡烈火芍藥的男子一定多過清水芙蓉,不然為什麼他眼裡的光越來越像團火了呢。
他的手顫抖著落在我的頭上,頸上,然後肩上……
我順勢一滑,掉進他懷裡。
“官人常與姐姐比翼雙飛,可知青兒心裡的苦。”我含著他的耳珠,薄紗褪下,溫香軟玉。
他的顫抖更厲害了,好像大伏天發寒熱似的。說起來,這兩天熱得我只想脫了人皮去院中荷塘里泡著。
柳腰款擺,玉腿盤錯,鶯聲燕語,此起彼伏。
“娘子雖美,不似青兒體貼。”他倒在我身上,大汗淋漓,臉是孩子般的歡喜。
我背過身假裝抽泣起來。
他慌張地扳過我的身子:“怎麼了?好好的怎麼哭起來?”
我故意讓他看見床單上刺目的紅。
“青兒……”他的表情是感動多過驚訝,“我會對你好的。”
“官人今日一時盡興,可姐姐定不會饒了我的。”我掩面大哭。
他連忙哄我:“你別哭啊,你一哭我就亂了。”
我撲進他懷裡:“官人可千萬別把這事告訴姐姐,不然青兒定會被趕出去的。青兒與官人的恩愛,僅此一次,下不為例。”
他忙不迭地說好,當然,一定。
當然怎能下不為例。說著沒有下次,才極盡瘋魔。
五
她回來的時候,傻小子病了。一掐脈,便怒瞪向我。
“青兒,你做的好事!”臥房裡,她甩了我一巴掌,很響亮。
我抬起臉笑著看她:“你不是說一世姻緣麼?他一死,你的塵緣自然了斷了。”
“你怎能這樣自作主張!”她的臉如衣衫一樣蒼白,眼裡有了淚光。
“別說什麼虧我一直把你當妹妹疼愛,我可從來沒把你當過姐姐。”我也冷了臉,認真地盯著她,“求那一世姻緣做什麼用?倘若那時我沒有輸給你,早是永世妖緣了。緣分?我看是你犯痴的藉口吧。”
“……他和你不一樣。”
“不一樣?不錯,我也不想和他一樣。人都虛情假意,油嘴滑舌,受不住誘惑,你會不比我明白?”我抓起她的手,發急地往自己胸口上按。
“不……”她掙脫我,恢復了常態,“我說的不一樣,是我的心,以前是死的,自從有了他才活潑起來。明知他只是貪慕我的顏色,明知他說的甜言蜜語,還是願意相信,願意與他一起,甚至想帶他一起修道昇仙……”
我冷笑:“明知前面是粉身碎骨,還偏要往下跳。你是和人呆久了,忘記自己是白素貞了吧。”
她彷彿被雷電擊中,嘴唇顫動,卻說不出話來。
我的心生出絲絲的疼來,輕輕摟住她柔聲道:“素貞,可別栽在自己編的網裡了。陪得起你的,只有我啊。”
起先她並沒有掙扎,我心頭一動,雙手環住她的腰想吻她,她才忽然回過神來,猛的推開我:“以後休再造次,否則。”她沒有再說下去,只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我回味著嘴唇上的滋味,目送伊人遠去,心裏默念她的名字:
“白素貞。”
六
桂花開的時候,她有了傻小子的骨肉。
我醉倚在窗前,嗅那馥郁的桂花香。驀的,有臭男人的氣味飄過來。一隻手伸進我的裙子裡。
我笑著踢開他的手:“不去照料姐姐,跑來我這裡做什麼。”
他嘿嘿一笑,湊過一枝開得正滿的桂花:“給你折的。”
我斜眼看了他一會兒,才接過花:“好端端的花,讓你折下來。”
“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嘛。”他總算念全了一句詩,滿是得意。
我扭過身子看他:“官人今天這是要折殺青兒麼?”
他不怒反笑:“最近想青兒想得緊,若不是娘子,何以到今日才來。”這傻子,以為我是在吃醋。我的確是在吃醋,只不過不是為他。
“姐姐現在正是最需要官人的時候,官人還是走吧。”我搖搖晃晃地站起來,他乘機從背後抱住我。
我感到他炙熱的呼吸和堅硬,於是笑了。
“官人可真是性急,只可惜青兒今日身體不便。官人要是想尋樂子,出了門過橋右轉就是怡紅院,何必死賴著非吃家裡這碗呢。”
“那些俗脂庸粉,如何比得上青兒你,何況……我知道你也想我的,對不對?”他的手游移到我的胸脯,大力揉搓著。
他大約還以為他是我的第一個男人而得意著。
“官人不怕蛇蠍美人一說麼?”我轉過身,發出陣陣嬌喘,配合他的動作。
“什麼蛇蠍,我只愛美人。”他猴急地解我的腰帶。
“譬如,青兒雖美,卻是個妖精,嘻嘻。”他的舌頭舔得我耳根發癢,我忍不住笑起來,擰了他一把。
“我就愛你這小妖精!”他迫不及待地壓我在桌上,桌椅發出一陣急促的吱啞聲。
我不說話了,任憑他胡來。
因為我看見她的影子如驚弓之鳥,從窗外掠過。
七
我在喧鬧的集市上撞見了法海,這短命和尚,徑直追趕我到荒野,年紀輕輕,道行卻是不淺。
“你長得比可我家官人俊俏多了。”我朝他拋了個媚眼。
他用金光燦燦的禪杖壓制住我,嘴裡絮絮叨叨著“人妖殊途”之類的屁話,像隻不著急吃老鼠的貓。
這個人殺得了我。這麼想著,我又興奮起來了:倘若我死了,素貞會作何反應?
當然,我臉上還是一貫的滿不在乎:“你既自幼遁入空門,沒犯過戒,既然沒有犯過,何以知道戒之所以為戒呢?妖與人又未嘗不可呢?”我說,想起她撫摩小腹時浮起的微笑,“不如從色開始破好了,要是不近女色,我也可以變回男身,比現在可好看得多。”
法海的臉一紅,不知是惱怒還是羞憤,禪杖直往我胸口刺來。我本不打算躲,卻有人擋在我面前。是她。
“你到底心疼我了。”我高興極了。
她不說話,只是戰鬥。
即使應付我們兩個,法海還是游刃有餘的,但他最後還是放了我們一馬,說等她生下孩子再來算帳。
“你心疼我,是不是?”我追在她後面問,“你不說話是你不敢承認,對不對?”
她沒來得及回答,就如斷線風箏般跌了下去。我連忙抱起她——這是我第一次有機會囫圇地擁抱她。
她閉了眼,蒼白的臉龐淌下冷汗來,雙手捂緊隆起的小腹。
我連忙抱著她往回飛奔。
八
傻小子有了一個兒子。
我站在門外看那一家三口其樂融融。現在他們看不到我了。
她堅持像人一樣分娩,漫長的疼痛讓我幾次想揪住那個男人往牆上撞。
我怨毒地想,為什麼她沒有生出一窩小蛇。
九
過了幾天,法海果然來了。
“她在裡面。”我說,“只是,你得先過了我這一關。”我想虛張聲勢地拖戲總比一聲不吭地開打好。
我知道傻小子在門縫裡驚慌失措地看著。
法海始終佔著上風,而我的接招越發力不從心,即使變回男身,現出原形,也幾乎丟盔卸甲。
傻小子已經嚇得癱軟在地爬不起來了。我知道我的樣子喚醒了他的記憶,素貞努力抹去的端午的那段記憶。我挺後悔那天我沒留在家裡攔著她。素貞果然不能沒有我守著,正如我也需要她。
一杖擊來,我緊閉雙眼,卻只有風聲擦過耳邊,再睜開眼,看見她的劍上濺出火花。因為巨大的疼痛我只能在地上嘶嘶翻滾,眼睜睜看著她迎向和尚的雙掌。
你的挺身而出,是出於何種情誼?
火光四起,我感到往日風景正在急速駛離,腦裡盤旋的,卻是這樣可笑的問題。我忽然明白其實我和她是一樣的痴。
她終於也被逼迫現了原形,將法海壓製到了下風。我漸漸恢復了些力氣,待要助陣,卻聽見裡面的嬰兒發出撕心裂肺的慘叫。
不知道什麼時候許仙高高舉起了他的兒子,不,是她的兒子,以猙獰而決絕的表情,望牆上狠狠撞去。
滿牆濺朱。
她發出絕望而刺耳的尖叫,丟下法海。
許仙滿身是血,丟下孩子的屍體,笑著拍手:“死得好,死了乾淨!”手還兀自拍打著,頭已經被她咬了下來。
法海的禪杖飛了進來,貫穿了她的身體,發出奪目的金光。她在金色的火球裡翻滾,嘶聲淒厲,響徹雲霄。
悲憤驅動我迎向法海發出最後一搏。以卵擊石又如何?總強過坐以待斃。
法海到底是躲開了,不過被卸了一隻手臂。噴湧而出的鮮血因他的咒語凝固在空中,轉為燃燒的字符。
然後我看見無數金色的火球以滅頂之勢撲了過來。
我笑了。燦爛。
素貞,我們一起,溫暖地死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