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蘭佩杜薩島
英國劇作家安德斯·盧斯特加滕(Anders Lustgarten)創作的《蘭佩杜薩島》(Lampedusa, 2015),是一部探討歐洲難民危機和英國福利制度的戲劇,於2015年4月8日在倫敦Soho劇院首次公演,隨後在世界多地巡回公演。在這部話劇中,斯特凡諾是一個西西里漁民兼撈屍人,丹尼絲則是給高利貸公司收債的女學生,都與難民打交道,兩人的獨白從一開始的疏離,逐漸走向彼此呼應的結局。這一劇本也被翻譯成不同語言,在歐洲各地巡演。扮演該劇男主角的義大利演員法比奧·特魯亞諾評價道:“這並非政治文本,而是一面觸動良知的放大鏡。”
安德斯·盧斯特加滕之所以與眾不同,是因為他具有全球視野 ⋯⋯在這部充滿力量的作品中,他做得最好的一點,就是將全球意義的主題與我們自己的社會聯繫起來⋯⋯貧窮和絕望是主題。但令人驚訝的是,盧斯特加滕沒有把它們當作一個抽象概念,而是具體現實。他顯然做足了功課,並精准描繪了冰冷海水中的死者命運⋯⋯在這些驚人的遇難者統計數據,或是媒體報導所謂的相關利益者的恐怖故事背後,是無數的個人悲劇。”
——衛報(The Guardian)
《蘭佩杜薩島》將是您看過的最引人入勝的故事之一,它就像一首搖籃曲,溫柔侵入你的道德意識⋯⋯盧斯特加滕對溺水的描寫充滿力量,細節飽滿,富於詩意。 在歐洲危機的岌岌可危之際,其中蘊含著陰暗的美。”
——泰晤士報(The Times)
令人鼓舞的是,劇院找尋到了這樣一個真切的發聲,來提出這些不可迴避的重要問題。
——金融時報(Financial Times)
蘭佩杜薩島(Lampedusa)是位於義大利最南端的一個小島,以旅遊業為主要經濟支柱,距非洲大陸僅有110公里,被許多西非、北非移民視為進入歐洲的“南大門”。二十多年來,超過25萬難民經由此地前往歐洲大陸,期間的傷亡與紛爭如海上波濤一般連綿不斷:2013年,一艘來自利比亞的偷渡船在蘭島附近海域沉沒,300多人葬身深海;2015年4月15日,距離蘭島南方120公里處,一艘載著500多位難民的船隻沉沒,僅142人獲救;3天后,另一艘來自非洲的難民船也在蘭島南方193公里處翻覆,大約有500位以上的難民罹難。2016年,第66屆柏林國際電影節最佳影片金熊獎紀錄片《海上焰火》講述了這座島背後的“傷疤”。2020年以來,在新冠疫情的驅使下,抵達這座島的歐洲難民群體越發密集,延綿著一如既往的苦難。
2008年,為紀念難民船傾覆事故中的遇難者,意大利藝術家在蘭佩杜薩島最南端創作了“歐洲之門”。 (圖片來源:環球時報)
對於大多數中國人來說,歐洲難民危機是遙遠的,除了2015年流傳甚廣的被海水沖上岸邊的敘利亞男童遺體的照片,以及2017年因女星姚晨而起的微博難民話題事件(時任聯合國難民署中國區親善大使的姚晨呼籲中國接受難民,引發許多中國網民在網路上表達強烈不滿)。根據聯合國的官方數據,中國接受國際難民人數雖始終呈上漲趨勢,但增速平緩,1979年中國接收難民25萬人,到2005年才突破30萬。根据任洪生2017年《邊境“難民及非法入境者”問題與中國的應對策略研究》一文,當前中國面臨的難民問題,主要集中於東北、西北和西南的邊境地區,包括越南難民、緬甸難民和朝鮮非法入境者,他們具有鮮明的民族或者宗教特徵,存在著一定程度的聚居性,但極少進入大眾視野,偶爾引起的討論,也往往淪為民粹主義者的狂歡。
在日益撕裂的當下,保持對話和傾聽顯得更加可貴。盧斯特加滕的話劇《蘭佩杜薩島》簡短而有力,在英國上映時受到多家主流媒體推崇,也是我米大就讀時英語文化課老師力薦的佳作,其中折射的世界屬於我們每一個人。為此,我翻譯了這部話劇,與大家共同分享。
原著:Anders Lustgarten [英]
翻譯:秋涼
作者自序
這將永不停歇。
去年(譯註:2014年),有170100名難民乘船從非洲乘船抵達義大利海岸。與2013年的42925人相比,這一數字漲了三倍多。過去,他們只會在相對太平的夏季到來,而如今,他們也會冒著冬天的暴風雪和20英尺的海浪而來。僅2015年的前兩個月,這一數字就達到了2014年的兩倍。
這不是一時興起,而是一反常態。這些人將接踵而至。然而,我們正試圖淹死或者封鎖他們。
即使以英國的標準來看,這也是一場格外令人厭惡的懦夫行為,但在去年,當這種需求越發嚴峻之際,我們的政府率先退出了歐盟對海上難民的救援行動(Mare Nostrum) 。 2014年,在歐盟的救援行為之下,仍有4000多名難民命喪地中海(真實的數字要高得多——那些只是被找回的屍體)。現在撤銷這一行動,會有多少人死去呢?
作為替代項目,坐擁三分之一資源的“特里同”行動(Operation Triton),僅限於在義大利海岸30英里內巡邏。這項政策相當於官方默認了置難民溺亡於不顧,以免他們到來,卻打著為他們好的名義,惺惺作態,令人噁心。
歐洲的其他提議同樣野蠻。在地中海南部海岸的軍營,即“加工中心”,馬格里布國的海軍正嚴陣以待,將攔截這些移民船,將他們團團圍住,然後遣送回原地。正如義大利在被洩漏的後一方案提議中所稱,“這將產生真正的威懾作用,以減少那些準備冒著生命危險穿越歐洲海岸的移民。”
然而並非如此。我們對難民的看法是自欺欺人,說白了是揣著明白裝糊塗。他們沒打算來沾我們福利制度的光,因為他們中幾乎沒人知道其存在。他們是出於絕望而來,是因為他們的國家正在飽受戰火,他們的政府倒行逆施,他們的莊稼正因氣候變化而死。這要歸咎於西方。我們在利比亞推翻了也許是萬惡的卡扎菲政權,留下了一塊真空地帶,變成了難民的偷渡中心。我們所支持的埃及塞西政權,正在打擊阿拉伯之春的異議人士與穆斯林。塞西政權正在加快國有資產私有化(這是西方支持它的關鍵原因),大量工人流落街頭。世行推行的私有化計劃與大規模難民的湧現,長期以來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我們是氣候變化排放的主要來源。至於我們在中東做了什麼,就不用多說了。
在這個國家和歐洲之間,我們亟需就移民問題開展有效的對話。要認識到難民問題緣於我們的所作所為,亡羊補牢。針對快速老齡化的人口問題,我們必須採取措施,這需要引入成千上萬年輕、有才華而勤奮的人來保證就業基礎。如果我們讓那些人進來,孰贏孰輸?公共服務的額外負擔怎麼辦?需要對富人加大徵稅力度嗎? (插一句:我操當然了。)吸收那些來自落後國家的技術人才,而他們的祖國比我們更需要他們,那我們的道德感要如何安放?當代眾多行業中的外包和非熟練工模式,對我們未來的需求又意味著什麼?
這些基本的問題,我們需要問自己,不必糾結這兩條故事線,而是我們想要什麼樣的社會。
我們沒有開展任何對話。相反,我們只是讓人活活被淹死。
那是純粹的懦弱。我所有的戲劇作品都是講述這個世界上正在發生的事實,包括這部劇中的兩個角色。他們距離真相始終有一步之遙,而有一天他們再也受不了了。在打破壁壘之後,接下來他們會怎麼辦?
我希望我們的集體壁壘不久就會破裂,這樣的話,我們將有勇氣和尊嚴,提出正確的問題。
安德斯·盧斯特加滕
2015年3月20日
作者介紹:英國劇作家Anders Lustgarten,早年曾在牛津大學讀過中國研究,後在加利福尼亞的伯克利攻讀博士學位,其母親唐娜·狄金森(Donna L. Dickenson)是一位專門研究醫學倫理的美國哲學家。 2007年起從事劇本創作工作,著有《若不讓我們做夢,就不讓你安睡If You Don't Let Us Dream, We Won't Let You Sleep》(2013)、《資產階級的糖衣砲彈The Sugar-Coated Bullets of the Bourgeoisie》(2016)、《秘密劇院The Secret Theatre》(2017)等作品。
蘭佩杜薩島
(追光打在斯蒂凡諾身上,他獨自一人,捏著一支點燃的香煙,凝視著浩瀚的地中海,陷入了沉思。
停頓。他沉默良久後開口。 )
斯蒂凡諾:這裡是世界的地點,是凱撒之路,是漢尼拔(注1)的榮耀之路,是腓尼基人與迦太基人,奧斯曼帝國與拜占庭人的貿易之路。我爺爺曾說,如果你睜大眼睛,還會發現那些船影。我們最喜歡的食物是用鹽醃過的金槍魚卵,那滋味就像看不見的海浪拍在臉上。我們都來自大海,也將回歸大海。是地中海孕育了世界。
然後我看見了,也想起來了。
海面上浮出一些小黑點,遠遠的,在陽光中隱隱約約。船越來越近了,救生員關掉了引擎,我們漂了過去……
(beat)
屍體有各種各樣的,超乎你的想像。有扭曲的,有腐爛的,有被泡脹到正常體型的三倍的,擰成了又詭異又噁心的形狀,如同我奶奶講給我聽的故事裡的詛咒。這些屍體令人毛骨悚然。
還有些屍體是平靜的,沒有任何掙扎的痕跡,彷彿他們只是在太陽底下打盹,在一個懶洋洋的夏季午後,碰下手臂就會喚醒他們。這些屍體是最難弄的,因為他們還有著活人的樣子。
他們幾乎都是年輕人,二十幾歲,最多三十歲,很多是孩子。我覺得他們是迫不得迫不得已走上了這條路。
看到這麼多年輕人死去,感覺很奇怪,不自然。
每個人都試圖,不厭其煩地,喚醒那些彷彿一息尚存的屍體,掐一把。水濺在他們的臉上:“來吧,起來。”
(beat)
死者的屍體情況取決於幾個因素:在水中多久了,氣溫,潮汐。如果潮汐從海洋深處帶來寒流,那麼屍體或多或少可以保存得很久,久到令人吃驚。
這導致了兩個後果:一個是,被寒流保存下來的屍體,往往變得面目全非,物理上,化學上,反正我不是很懂,不過……如果他們一直泡在水里,就會在你手裡碎成一塊一塊,一碰就支離破碎。感覺就像……像是用指頭撕開油膩結塊的垃圾袋。
另一個是,更多隨寒流而來的魚。死者的臉朝下,腦袋浸泡在水中,這是魚最容易接觸到的地方:眼皮,臉部,指頭,基本上所有沒被衣服覆蓋到的地方,屍體凸起的眼球。這些會讓你明白,他們已經是屍體了。
那些令人髮指的,慘絕人寰的,最終都會消失,我們就不再恐懼,不再去想這背後是什麼。那永遠不會消失。
難民渡海乘坐的小船和橡皮艇(圖片來源:環球時報)
(追光在斯蒂凡諾身上熄滅,在丹尼絲身上亮起。
她是白人與東亞人的混血,看起來謹小慎微。她看著我們。)
(beat)
丹尼絲:有各種各樣的反應,就像現在這樣的:“你能晚點來嗎,親愛的?我在看電視。”“電視說明你有資產,也就是說你可以還錢,我說得對嗎,先生?”他們就馬上對你另眼相看。
有的人假裝聽不懂英語,所以我們不得不動用肢體語言。 (她攥緊了拳頭,然後鬆開手掌。)有人會逃跑。前幾天有個人在我面前跳窗,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忘了那是三樓,他腳踝兩處骨折。當我在停車場轉了一圈追上他時,他跑了,“哦,你來啦,親愛的。讓我去車裡拿個支票本。”
有些人很有創意。我發現,一般來說,他們的理由越是離譜,就越有可能是真的。比如今天碰到一個:“我現在沒空管這個,我的蟒蛇剛剛吃了我的狗。”我跟那傢伙進去了,我操還真的有條巨蟒躺在地毯上,吃飽了昏昏欲睡,它的肚子中間緊繃凸起,正勒出一隻狗的形狀,你甚至可以看清那隻小可憐的輪廓。 “那是隻小型雪納瑞,對嗎?”我問他。 “可愛的狗狗,活力四射。”他抓狂了。
形形色色的反應。但最要緊的是,人們不把它當回事,若無其事。對於他們,不是在這兒,不是現在。人們是陌生的,如果你是個陌生人。
(beat)
對於我們來說,雷厲風行地派出打手,只是一個神話。我們有一系列有可行性的選擇。首先,我們在銀行賬戶上放所謂的CPA,就是持續付款權限。這樣我們就有權先於其他索賠人、房租等獲得其收入來源。然後就給他家裡打電話,或給他的老闆(應該有)寄信。如果沒有一個奏效,需要更直接的辦法,那就輪到我登場了。
公司喜歡派女人,他們認為這樣會少些暴力。理論上有兩個缺陷:一是,男人不喜歡被一個女人搞得很尷尬,尤其不喜歡被討債,這傷害了他們的自尊心,所以會出事;二是,我們有一半客戶是女性,而女人之間的骯髒小秘密,就是同性相斥。我從來不怕對付男人,但害怕對付女人:撓花你的臉,吐痰,用最下流、最惡毒的話攻擊你的種族、長相和身體。
他們從來不用評價男人的方式來評價我的工作。就像我已經違反了一些“團結”的規矩,他們永遠不會讓我進入一線。那些溫室里長大的女孩,在科學課上瞇著眼問我,一個人是如何生存的。我告訴她們,工人階級就是這麼過來的,打零工,加班。我們是個成長型行業:我們和監獄。你們跟不上現代化,並不是我的責任。
我比較煩那些看《真男人》節目(注2)自我代入的人,明知在大屏幕上燒的是別人的錢。上禮拜有個肥婆,顯然把借來的錢都花在吃肯德基上了,我可以對天發誓,她醒目得都可以當羅塞塔號衛星(注3)的著陸點了。她不停地數落我是“工人階級的叛徒”,平常我都會忍受著,可這是什麼話?
冷靜,保持專業。
但這個有點意思,所以在我們出具文件的時候,我劈頭反問道:“你對工人階級了解多少?你這輩子都不是。”這讓她閉嘴了。
底線是:如果還不起,就不要藉。不要站在那裡跟我拿數字說事兒,“我就借了這麼點兒,你們卻要跟我翻三倍。”
是的,謝謝你,斯蒂芬·霍金,我數學也很好,利率就是這麼白紙黑字規定的。懂點兒規矩。如果你湊不夠錢,就別借了。有借,有還。
(追光在丹尼絲身上熄滅,在斯蒂凡諾身上亮起。)
斯蒂凡諾:我爸爸是個漁夫,我爺爺也是,我爺爺的爺爺也是,我一直認為,也知道自己會以海為生。但魚已經不見了,地中海死了,我的捕撈工作也變得與眾不同。
整整三年,沒有工作;整整三年,求爺爺告奶奶。有人說他可以幫忙,自然得送點小禮,你坐下來,等啊等,然後什麼都沒有發生。你又回去找他,他瞅著你,聳聳肩然後笑得喘不過氣,也不會把你送的東西還給你。
然後你又開始了,你的目標就像破了洞的小船一樣慢了下來。你被你之前所拒絕的東西拒絕了。問你爸爸借錢,問基亞拉的媽媽借錢,雖然她跟你關係並不怎麼樣。
最後就是這個了。沒有人願意。
(beat)
我他媽的希望他們別來了。這不是救生員要做的。
薩爾弗的問題在於,他是個理想主義者,為了“幫忙”加入救援。那些人永遠是最自私的,就是為了成全他們自個兒。可救人並不是工作的關鍵部分,關鍵在於這些屍體。薩爾弗很快開始討厭這些屍體,因為他們不停地來,不停地來,沒完沒了。他開始對這些事兒上心了,彷彿他們的死就是為了打擊他,讓他有挫敗感。現在他稱他們為“黑鬼”,而且打算在下一輪選舉中投票給貝盧斯科尼。
荒謬。
首先,貝盧斯科尼被禁止參加下一屆選舉,看看報紙吧你個推特狂。此外,他們也並非只有黑人。
敘利亞人是最近出現的。還有巴勒斯坦人,去年夏天,加沙被轟炸了。前些年是埃及人和利比亞人。我們在報紙上讀到了災難、制裁和飢荒,說:“下一波來的就是他們了。”人們稱他們為“經濟移民”的時候總會讓我失笑。這就像一場地震:你感覺到遙遠的震顫,知道潮汐正在來臨。
我的疑問是,為什麼是我們?
這是一個小島。難民中心擠滿了人,為兩三個人建的地方塞了1200人。在街頭,人們趴在毯子上,而鐵絲網後面,孩子們在塵土堆裡玩耍。這太丟人了,彷彿是關塔那摩監獄(注4)。我們是好客的,但這個中心顯得我們殘酷無情。可我們還能有什麼地方來安置他們呢?然後少了隻雞或丟了件衣服,就會有人大喊大叫,我們彷彿成了無知又小心眼的人,可是其他人去哪兒了?為什麼是我們,一個你從來沒聽說過的小破島,要獨自承受這些?難道這些難民不明白歐洲被操了,義大利被操了兩倍,而義大利南部被操了三倍?
我的弟弟比我聰明得多,他有生物化學學位(我覺得),而他不得不跑去倫敦找工作……當廚師。他說,他們副總是個來自西班牙的生物學家,廚房雜工是個來自希臘的遺傳學家,他們有空的時候會研究攻剋癌症。
開玩笑。他們從來就沒有空的時候。
(beat)
在義大利是沒有希望的。一切都是腐敗的,中年人死死護住他們的飯碗,讓年輕人喘不過氣來,而沒有人打算去解決。悲觀主義是我們的全民運動,你看我們的足球就能看出來。
而這些人,倖存者,幸運兒,他們來到這塊土地上,眼睛閃閃發光,來到這塊土地上。而我對他們感到抱歉。我是說真的,我道歉,為他們心懷的希望。
難民收容中心被破壞的鐵絲網(圖片來源:環球時報)
(追光從斯蒂凡諾身上熄滅,在丹尼絲身上亮起,她拿著一篇論文。)
總結一下中國人的事兒吧:我們就是那種最下等的人,被討厭也沒關係,就算朝我們臉上撒尿,我們也不會反擊。而且我們總是很擅長倒賣DVD、做外賣,還有賣淫。那些你從來不會對穆斯林說的話,你可以對中國人說。而我還不算是個典型,我在哪兒都格格不入:老,混血,話多,還窮。
(beat)
我前兩天發現一個事兒:相對來說,北歐最窮的十個地區,有九個在“大”不列顛。你知道是哪兒嗎?西威爾士,康沃爾,特斯谷,林肯郡,南約克郡獨立共和國,什羅普郡/斯塔福德郡,蘭開夏郡,北愛爾蘭——這是前八名,第九是比利時的一個什麼破地方,第十是東約克郡。
我們還有一個名單,關於最富有的十個地區,你能猜到它們是哪裡嗎?我敢打賭你永遠不會猜到:內倫敦。
我把它們一股腦兒放在我的政治學論文裡,之所以乾這行,就是為了給學位買單。今天我拿到成績了,C+: “顯而易見,不夠平衡。”這些都是我能查到的官方數據,其他人的論文裡都沒有引用數據。這所大學的招生簡章聲稱鼓勵創造性思維。你想要真相嗎,還是不要?
我一度沉迷於閱讀招生簡章,那時我媽第一次生病,我不得不翹課去照顧她。讀一會兒招生簡章,再看看我媽,她一直在看傑里米·凱爾(注6)的節目。然後我下決心自己去做點什麼。
(beat)
我現在受不了這個國家了。
仇恨。
仇恨,苦澀,還有憤怒。那錯位的、沉重的、無知的憤怒。
當你花高價買了公交車和火車的票,像待宰的羔羊一樣沒完沒了地等,它們就是不出現。好吧,千萬別抱怨,保持冷靜,堅持下去。
當黑色星期五來臨時,推推搡搡,唧唧歪歪。我我我。要要要。
把一切我們不喜歡的事情,歸咎於“操他媽的難民”。
今天下午四點,我在樓梯裡跑上跑下,出了一身汗,這裡比起第四頻道的紀錄片更骯髒,我還撞到另一扇門上,而另一個小刺兒頭在我面前打呵欠,將一堆有膝蓋那麼高的外賣紙盒踢到一邊,當我要他付款的時候他跟我嚷嚷,好像是我錯了似的。我跟你說,他就沒有敘利亞或羅馬尼亞語或烏干達口音。
難民不會在開曼群島逃稅。
難民不會將NHS(注6)私有化。
難民們不會把東挪西借,把他們的親人拋到腦後,行賄,打架,掙扎著爬上火車的起落架,或是跟另外四十個人擠進一輛小貨車的隱蔽車廂,眼睜睜看著他們的同伴死去或者被強姦,一心想在柯克萊斯區議會減免每個禮拜的六十七磅四十六便士。
人們不是那樣子的。
如果你非要相信他們就是這樣的,對你有什麼意義?
(beat)
無所謂。
管它是誰說的。
多少回我浴血奮戰,他媽的卻告訴我沒過。
我要弄死這些考試。
我要去砍死他們,就像我喜歡標榜的。
如果結果足夠好,我可以去任何地方。
澳大利亞。美國。甚至是中國。
幹得好的話,對嗎?
真他媽的諷刺。
哪裡都好,除了這裡。
摔門而去,離開這個苦澀的被清洗的國家,把我帶回去,獲得自由。我不知道自由是什麼,在哪裡可以找到,但那是我要去的地方,誰也攔不住我。
(追光在丹尼絲身上熄滅,在斯蒂凡諾身上亮起。)
斯蒂凡諾:上禮拜船開不了了。那會兒天剛亮,美好的清晨變得鬧哄哄的,微風如同快樂的嘆息。而船紋絲不動。周圍沒有一個能幫忙的。薩爾弗和我一起搗鼓了半小時的發動機,沒有卵用,正準備放棄的時候,碼頭上一個衣衫襤褸的人動彈了一下並開始打呵欠:結實的,深酒紅色的皮膚。
我估計他是尼日利亞人。我已經能分辨出厄立特里亞人、索馬里人、塞內加爾人之間的區別,一猜一個準,讓我有點得意。我們會拿這個打賭,這讓我贏了好幾杯酒。說啥來著?對我們來說都是全新的。
這小子像看好戲似的,看著我們罵罵咧咧地白費了一番功夫。最後薩爾弗惱了,對著這小子破口大罵。
隔了會兒,他起來了,我以為他要叫醒其他同伴過來圍觀。
結果他花了五分鐘就把船修好了,笑著說,“對我來說很容易。”
他叫莫迪博,來自馬里的一個機械師。
我告訴他,一個修船工人在撒哈拉是沒有用武之地的。
“對!這就是為什麼歐洲需要我!船,汽車,飛機,我都能修!”他臉上露出了燦爛的笑容,“你要喝咖啡嗎?”
“你要我請你喝咖啡?” 我問。
“不,我請你!” 他大笑起來。
“我得開工了,伙計。”我回答道。
他想跟我一起上船,說萬一還有要修的。
不用了,謝謝。傻逼。
(beat)
盡可能跟他們保持距離。如果跟他們熟悉起來,你永遠不知道他們會提出什麼要求。船上的倖存者開始跟我說話,苦苦哀求,彷彿我可以為他們做任何事。
我的職責並不包括聽他們講故事,他們的故事太多了,讓你開始思考,而他從未踏入那些我曾漫步過的街道。
你開始琢磨這些事兒,你腳下的地面變成了海洋。
如果他真的加入進來,而我們卻搞砸了,又讓他修好了,那老闆知道了會怎麼想?讓他拿一半的工資來取代我,干我幹不了的活兒?現在是2015年了,你必須得考慮這些事兒,在這裡,在歐洲。你必須全面地保護好自己。
(beat)
於是我對那小子說了聲謝謝,握了握他的手,然後叫上薩爾弗就走了。當我們轉身離開時,他朝我們揮手,像個傻大個,我以為這就完事了。
除了那個腦子有病的混球。我老跟他偶遇,而他總是對我和顏悅色。他顯然沒明白,我們沒打算要他做同伴。他一臉憨厚,笑容燦爛,到底在傻樂呵個啥?還老請我喝濃縮咖啡,彷彿他不差錢似的。
說“不”就沒禮貌了。
薩爾弗在咖啡店看到我們,對我使眼色,嘟噥了一句“濫好人”。他付錢,你個大嘴巴!
莫迪博的義大利語說得超爛。我說,你幹嘛來一個語言不通的地方呢?他說我沒有要來這裡,我來的是歐洲,歐洲說英語。
然後他對我說了幾句英語。我沒聽懂。
我教他vaffanculo(譯注:義大利語,意思是“草泥馬”),他秒懂了。
“你看,你的義大利語進步了。”我說。
他有時也會捉弄我。
有一首叫《蘭佩杜薩》的曲子,是關於所有來這兒的人,包括淹死鬼和討厭鬼,都是為了更好的生活,為了希望和未來。我聽得似懂非懂,但它很美。聽。
(音樂)
這個傻大個笑得沒心沒肺,彷彿這輩子都沒碰上過倒霉事,其實他有過。
他的村子被燒毀了兩次。一次是軍人,他們說那兒是伊斯蘭原教旨主義者的窩點,還有一次是伊斯蘭原教旨主義者,他們說那兒是軍人的據點。第二次的人給了他們一個小時撤離,說不走的統統會被殺死。他把家人藏起來了,然後跑來這兒,賺錢,重新來過。
我想說,這是他的故事,鬼知道有幾分真假。他完全可以編一個。
馬里。異國情調。
意大利海岸警衛隊巡查船隻(圖片來源:環球時報)
(停頓。
音樂淡入淡出。
追光在斯蒂凡諾身上熄滅,在丹尼絲身上亮起。 )
丹尼絲:我媽今天接到了恐怖的ATOS(注7)電話。你應該聽說過ATOS吧?他們去太平間,去飛機失事的地方,去瘟疫爆發的地方,搞工作能力評估,然後告訴那裡的人們,會好起來的,只是個小感冒,這點福利就到此為止了。
這麼多年來,我媽有過很多稱呼,從“智障”到“墨跡”到“殘廢”到“廢物”,聽起來像是一個過程。好笑的是,她從沒被好好對待過,而是被當成皮球踢來踢去,難怪她是這麼一個臥槽——
她碰巧啥都不是。她只是不喜歡人,尤其不喜歡那些(衝著她揮手的)外國人,除了有一陣是例外,不過她也從沒解釋過原因。
(beat)
她的心臟壁有塊地方厚得不太正常,會引起高血壓和眩暈,這讓她沒法兒工作。我經手的大部分案子都不靠譜,而她是名正言順的。她能幹啥?一個五十八歲的病懨懨的胖娘們儿,以為CV(注8)是法國老爺車,坐辦公室根本就沒門兒,不是麼?
關於ATOS的事情,其實操作起來很簡單的。他們按部就班,跟我們很像——對小貸公司來說這是很重要的一塊,它可以讓你真正地了解英國社會——所以基本上,你就按規矩來,裝瘋賣傻。我知道這不中聽,不過……媽媽,你要處處提防,包括日常生活中的每個細枝末節。當你走進辦公室,他們都會看著你,就像看著一隻老鷹,並且都會跟你對著幹。
你起得來嗎?
你走得動嗎?
那麼你就不算受傷。
他們喊你的時候你答應了嗎?
你是自己填的表格嗎?
那你就沒有精神問題。
他們在辦公室裝了隱藏攝像頭,任由他們分析:
不能穿得好——遵守社會規範的能力。
不能有寵物——照顧他人的能力。
不能有愛好——社交能力。
所有這些能力只意味著一件事兒:你可以工作。
你想給人留個好印象,但你生而為人的一舉一動,都會被他們無限放大,上綱上線。這就是殘酷,令人窒息的殘酷。想要通過ATOS評估,你得是或假裝是個沒有社交技能的死宅白痴,沒有朋友,這輩子都沒有愛過誰。差不多就是伊恩·鄧肯·史密斯吧。 (注9)
她渾身發抖,驚慌失措,說自己喘不過氣來。沒有錢她可怎麼活呀?我說你別抖了。這就是他們,不知道系統是怎麼運作的,也不知道誰需要為此擔心。
(beat)
出了件怪事兒。
我在一個公寓裡逮住了一個狡猾的客戶,之前一直讓她逃脫了,但這回終於給我逮住了。
而我媽的電話卻響個不停。這可真尷尬。現在我幹什麼都可能變成對方的籌碼,不過這個小妞……
“你還好嗎?”她說。
“很好,謝謝。我們來整理下手頭的事兒。“
“你要喝杯茶嗎?”
說”不“就沒禮貌了。不要輕易動粗。
她請我坐在廚房的桌子旁,跟我聊天。她不慌不忙,一臉和藹,像個好人。
卡羅琳娜,這是她的名字,葡萄牙人,獨自撫養自己的小孩傑登。
我不喜歡小孩,總得圍著他們轉,不是嗎?
我們天南海北地聊,而我會下意識地想,“你在玩什麼把戲?你是不是想拍馬屁,好讓我不問你要錢了?“那可不行。
但是她看起來那麼漂亮又開朗,應該說是缺心眼。她好像就是喜歡我們。
最後她邀我明天晚上一起吃飯,說她會做一些用醃鱈魚做的葡萄牙菜。說真的,聽起來挺噁心的,不過……
我真的不應該去,這不符合我們的規定,但我覺得她有點孤單,她不知道這裡有很多人,我感覺她會配合公司的。
(追光在丹尼絲身上熄滅,在斯蒂凡諾身上亮起。他大口抽著煙,踱著步。)
今天早上有一艘移民船,比之前超載的程度更厲害,甚至比兔子海灘還擁擠。目前為止我們在北邊看到有350具屍體。薩爾弗和我今天每個人處理了74具屍體,主要是孩子,還有女人。他們現在開純女船了,因為女人更輕,可以裝下更多人,然後開到海中央,在海洋中間,蛇頭就能停下來,說要多收一筆錢……
她們活到二十五歲的時候已經夠糟了,而她們才五歲……
(他停下腳步,蹲下,用手搓了幾下臉。)
去年,TripAdvisor的用戶票選出世界上最美麗的海灘是兔子沙灘。之所以叫兔子海灘,因為在旅遊業興起之前,我們在那片養兔子。我們不是詩人,我們夾在旅遊業和移民遊戲之中,為難民中心提供支持,或者為非政府組織工作。至於來島上的人,很多都是暴發戶。
兔子海灘(Spiaggia Isola dei Coniglio Lampedusa)圖片來源:WIKI
天皇老子也阻止不了旅遊業。
俄羅斯人可能已經回到那兒了,而且很樂意把這一切歸功於他們自身,除了那些奇怪的屍體。我們馬不停蹄地給他們上冷飲。
俄羅斯人在乎個屁,不是麼?
“這是我的假期,我值得。”
豬頭們也是,他們曬日光浴的樣子和淹死的人一樣,只是更肥。
草泥馬的數字。我們查出去年的死亡人數是前年的四倍。四倍。超過三千具屍體。那還只是我們發現的。但無濟於事。人們持續湧進來,從土耳其、黎巴嫩、利比亞和埃及開來的船,甚至比以前還多。船上一個船員都沒有,以至於開到歐洲就遇難了。沒人想在海岸線上遇難,於是船上就配備了救援人員,跟著船票也漲價了。這些蛇頭真尼瑪機靈。
今天上午聽廣播裡說,這是自二戰以來全球最大規模的難民潮。而我們所做的就是讓他們淹死。
我問老薩:“我們怎麼辦?”
(beat)
莫迪博正站在碼頭上,失魂落魄地盯著成排的屍體。我不知道他在想什麼,在想誰。我發現自己從沒見過他微笑的樣子。
他轉向我,很平靜地說,這是故意的。我們偉大的領導人希望難民被淹死,以此作為一種震懾,通過電視鏡頭呈現那些腫脹的屍體和腐爛的面孔,警告其他人偷渡就是找死,讓他們在踏入其中一個死亡陷阱之前有所顧慮。
他說他們確實看到了——然後還是義無反顧。他們知道有什麼危險,但是他們持續不斷地湧來,因為,用他的原話是,“如果那些坐辦公室的人,知道我們是從哪兒來的,就會明白我們永遠不會停下來。”
(beat)
這不公平。我只能這麼說。對於那些在觸手可及的安全距離裡看見陸地的人,對於那些即將下船的人,真尼瑪不公平。也許沒有比淹死在汪洋大海中更糟的了,而且沒有人知道你死了,忙活一天也沒什麼區別。
這就是我的感受。
(追光在斯蒂凡諾身上熄滅,在丹尼絲身上亮起。)
丹尼絲:這個叫做“巴卡酪”,葡式醃鱈魚之類的東西,你得先把它浸泡上二十四小時才能開做。她這麼賣力還是挺打動我的。黃油,土豆,洋蔥,大蒜,胡椒,歐芹,最頂上的是碎橄欖和水煮蛋!她笑瞇瞇地堅持要給我盛一大盤,我拿叉子嚐了一口,你知道我在想什麼……我特麼是利茲人(注10),臥槽,這不是我的菜。
真香,香極了。
兩盤下肚,然後喝掉一瓶半的紅酒,氣氛就來了。男人,孩子,工作,家庭,很多。她的故事平淡無奇,不過打動你的也不是精彩的故事,對吧?
她來這兒學英文,邂逅了一個臭小子,決定留下來,生了傑登。那臭小子滾蛋了。男人為啥都這樣?他們好像活得稀里糊塗的。
不過卡羅琳娜一點也不自怨自艾。她正講給我聽,她是如何學習兒科的,學連我自己都拼不對的外語單詞,所謂的公平競爭,還有各種漲價,“這個國家養孩子真尼瑪貴。” ——我很喜歡她說“尼瑪”,帶點喉顫,其實挺性感的——所以她付不起租金,不得不去這家狗屁公司借錢……
我們不約而同地忘記了,我為什麼在這兒。
她停頓了很久,然後笑了起來,我也笑了,她又倒了一杯酒。
後來,我告訴她如何撤銷我們給她賬戶設置的CPA。在到期還款日前的五個工作日內,給銀行發一封掛號信,然後我們就不能怎麼樣她了。這個國家的人民對權利,對那些他們還擁有著的權利,非常無知。
好吧。人家請你吃晚飯,這就是你唯一能做的,對吧?
最打動我的是她的感激涕零。雖然只是幾個月的喘息時間,但似乎已經讓她如釋重負。上週她的冰箱壞了,而傑登需要雙新鞋子。
我並不輕易交朋友。
我不是一個給予者,一個知心人。我誓死保衛自我,握緊拳頭,因為我每一刻都在浴血奮戰,寸土必爭。
但今晚,我覺得內心起了些變化。
然後電話響了。
(追光在丹尼絲身上熄滅,在斯蒂凡諾身上亮起。)
斯蒂凡諾:我一直睡不好,老做惡夢。那些腐爛的手指掐著我的脖子,海底盡是那些死去已久的慘白面孔。那些被我打撈上來的人們,坐在床頭瞪著我,海水浸透了床單。他們從不說話,但身上有種揮之不去的腐臭……我想忘記他們,可他們盯著我,有種莫名的感覺,好像是我背叛了他們。我發誓,不止一次,我是被這個氣味熏醒的。
我打開所有的窗,開燈。顯然,什麼都沒有。
基婭拉知道,但她不懂,你懂嗎?我們商量好的:“不要把你的工作帶回家。”蠻公平的。可沒過幾天她就開始發火了。我試過睡沙發,但是那動靜,呃,我不相信那動靜是我發出來的,但孩子們被嚇到了。 “爸爸很好,他沒事,回去睡覺吧……”
(beat)
這很難啟齒。薩爾弗會主動跟我聊這個,好掩飾他自己的恐懼和擔憂。我們這輩子就是漁夫而已,再難過,日子也得繼續過。本來就不應該是你,來處理這麼多死人,一次性死了三百五十人,堆在海邊的情況,你這輩子都沒見過,也沒有人為他們哀悼。
只有莫迪博懂我。
他不問,只是聽。雖然不是每個字都聽得懂,但關鍵詞他都知道。他們目睹了一切,知道無人生還。他們知道真正在發生的事情。
他獲得了暫留許可。我估摸著他的故事蒙混過關了,天知道那些人是怎麼搞的。
當他回過神來的時候,他滿臉放光,喜氣洋洋。他與他的伙伴歡呼雀躍,臉上都洋溢著幸福,他們中有一半人是沒這個機會的,只會被遣返,他們都知道的。但他們由衷地為他高興。真尼瑪勵志。
對我來說,跟他在一塊其實挺好的,他已經是個真正的伙伴了,所以我也準備投桃報李,做個好夥伴。
(追光在斯蒂凡諾身上熄滅,在丹尼絲身上亮起。)
丹尼絲:“我還是不去了,”我跟卡羅琳娜說,“我媽就是這樣的,有點哮喘,博關注而已,不要緊的。”但她堅持說,“這是你的母親,我當然要載你們去。”
我討厭去那兒,討厭那裡的狀態:浴室瓷磚縫裡的污垢,粘著大便的馬桶圈,無聊和恐怖的回憶……整個公寓裡一本書都沒有。怎麼能這樣呢?一本書,一幅畫,一丁點文化的碎片,從來沒見過,沒有任何東西能將她跟其他人聯繫起來,冰箱裡也沒有食物。如果我媽不計較也就算了,但她也是痛恨的,一直在抱怨。
可把我嚇尿了。太尼瑪的嚇人了,好像我也會這樣子死翹翹,就像一隻被蜘蛛忘了吃掉的粘在網上的蒼蠅幹。我越走越緊張……我沒有理由感到內疚,我媽從來就沒喜歡過我。不過我們倆已經翻篇了,我看到她躺在地上,在一堆穢物裡,上氣不接下氣,沒人管她的死活,除了我有義務。當卡羅琳娜穿過門,看到我媽是那種狀態,她看我的眼神……
無地自容。好像我是一塊發霉的窗簾,還有斑駁的天花板,被暴露在太陽底下。
醫護人員來得很快,說她可能是因為生存環境引起的壓力。她有什麼好擔心的?有什麼能壓垮她的嗎?
(beat)
她是心髒病發作。
(追光在丹尼絲身上熄滅,在斯蒂凡諾身上亮起。)
斯蒂凡諾:他要去找阿米娜塔。那是他的妻子。他說早知道會這麼久,他就不該留下她的。因為這就意味著,她必須重複他的路線過來。
我才發現,對於難民家庭來說,最恐怖的一點是,一旦離開邊境,就會音訊全無。別的地方還能手機聯繫,可一旦進入大海,就沒信號了,只能呆坐在那裡,盯著手機,不知道自己的愛人還會不會打電話過來。
(beat)
阿米娜塔的船在昨天上午離開了利比亞。這趟旅程平均需要三十六小時,萬一超載就得靠發動機了,但如果氣候惡劣,預報也說天氣不好,那就可能需要好幾天。那些天他盯著手機,不知道電話還會不會響起。今晚我主動開船,去找找她看。我會叫薩爾弗留心的。
(beat)
我跟莫迪博說起的時候,他的表情讓我心碎。他給了我一張他妻子的照片,叫我們倆萬事小心,平安歸來。我們倆。
(追光在斯蒂凡諾身上熄滅,在丹尼絲身上亮起。)
丹妮絲:過了幾天,他們讓我媽出院了。護士還挺可愛的,想留她再觀察一個星期,但那個會診醫生,一個頭髮錚亮的婊子,卻嘀咕著“佔著茅坑不拉屎”走了。我在她身後喊道:“誰佔著茅坑就不拉屎了?”但她並沒有停下腳步,忙著去高爾夫球場走遠了。
我媽真是老慘了,看她深一腳淺一腳地挪到公車站,我想扶她一把,卻被甩開了:她不要我幫忙。我看著她一瘸一拐,氣喘吁籲地趟過停車場的水坑,幾乎要手腳並用了,我心想:“ATOS公司,你們瞧瞧,這也叫適合工作?”我大笑起來。
我甚至沒有教過她怎麼面試,操。 “你就上那裡去,媽,然後就放鬆做你自己,精神點,就行了。”
我看她穿著幾十如一日的破狗屎裙子,花了整整九十二秒鐘從等候室挪到辦公室,淌著口水開始填表格,我覺得我們沒啥問題了。負責面試的混蛋轉過椅子,開始對我拋出幾個奇怪的問題,也沒聽見鬧鐘響。我知道怎麼對付他們。
(beat)
他們的理由在於我。是我,“給她提供了足夠的保障,讓她有賺錢的機會。”要不是我,她就可以湊夠就業支持津貼還差的十五分了,但因為我“具備充分的能力,能夠幫申請人克服短板”……我這輩子都在努力逃避這個女人,他們倒把我綁在了她身上了,直到她死。
我氣瘋了,連著三天打電話跟他們爭論:“她符合第25條規定的特殊情況,屬於限制行為能力人,她在與工作相關的活動上能力有限,符合第31條。”
他們恨我。他們掛我電話,屏蔽我,叫我滾。他們是正常人日進斗金,卻拒絕我們要求的這麼一丁點兒小錢,我聽得出他們話裡帶刺,可我就要迎難而上。
我贏了,我拳打腳踢陪他們玩,直到最後他們決定上法庭,雖然那里水也深,但總歸要公開點兒了,這就有機會了。
我精心準備,仔細檢查所有文件,讓我媽準備好,這回要全力以赴,一遍遍地練習發言。開庭是在周四。
(追光在丹尼絲身上熄滅,在斯蒂凡諾身上亮起。)
斯蒂凡諾:起初還是風平浪靜,但很快就有事兒了。薩爾弗望著天嘀咕說,他沒收到警報。在黑暗中,我們看不到黑雲瀰漫,但我們可以感覺到它們,粘糊糊的,靜悄悄的。
然後風刮起來了,船身顛簸起來了。你知道在海上會碰到多少困難嗎?當海浪洶湧著,一次比一次兇猛地撞擊著船身,拍你的時候就像岩石那麼硬。你被灌了一嘴的料。雨捶打著擋風玻璃。控制台上有東西被打碎了。
海水起伏的間隔變得越來越長,巨浪像海怪一樣在黑暗中若隱若現,然後一個俯衝讓你差點吐出來,你的五臟六腑和全身的骨頭都要裂開了。在驚濤駭浪中,薩爾對著我撕心裂肺地尖叫:“這太瘋狂了!”想要掉頭回去。而我還是幾乎聽不見,猛地打開了探照燈。
一艘移民船在下邊,搖搖欲墜,看來攤上大事兒了。
我對薩爾大吼,叫他開過去,但他不願意,要知道他是害怕,我們又不是海警,難道就拋下船跳下去嗎?我們調轉方向,這意味著我們會正對海浪,它們正對我們張牙舞爪,而你就可以沖下去了。我對薩爾弗發飆了,青筋凸起,喊破了喉嚨:“我們得成一直線,成一直線!”
伴隨著一道閃電,我瞄見那海怪,掀起的滔天巨浪足足有塔樓那麼高,像無數小瀑布一樣傾瀉下來。
我動彈不得,薩爾也一樣,那海怪要對我們下手了。
一聲巨響。我們應聲倒下,整條船也沉了。我們被海按進了深海,我嗆了一口鹹水,不知道是死死抓住船,還是就隨著它沉下去,聽天由命,我已經無所謂了。
無力回天了。
(beat)
然後,不知怎麼回事,船隻胡亂扭動起來,我們衝出水面,上氣不接下氣地拼命咳嗽,而風暴的嘶吼聲越來越大。我看著薩爾,他和那些淹死的人一樣面如死灰。我們正在進入風暴之中,每次我們衝浪的時候我都以為會上不去,但我們做到了,我們到了那兒,越來越接近目標了,可能最多就幾百米。突然間,探照燈熄滅了。
薩爾使勁扭動著方向盤,他的指節更白了,他跺了一腳,尖叫著:“操尼瑪操尼瑪,我操,操!”但他的聲音都被風捲走了。風暴寸步不讓地拽著我們的胳膊,嘲笑我們的垂死掙扎,半個小時過去了,我們還在原地踏步。
突然間,風聲停了,我聽見了巨響。
(beat)
撞擊船體的巨響。
暫停。
然後另一記巨響,又一個,再一個。
大部分的設備都被毀壞殆盡,但還有一個太瓦燈仍然完好無損,我不想把它打開的,請別逼我,但是我還是把它打開了,在圓錐形的燈光中,我們看到他們來了,風暴獰笑著把他們推過來。
黑魆魆的都是屍體。
幾十具屍體漂浮在我們周圍的水面。船體三三兩兩地發出巨響。我抓住離我最近的一具屍體,拽過來,翻個面……
這是莫迪博的臉。
我不是說這個死者看起來像莫迪博,他就是莫迪博。他和我朋友長得一樣,但是他死了,走了。
我嚇得尖叫起來,將屍體丟回海洋。薩爾盯著我,好像我已經瘋了。我向後一仰,就像個小孩一樣嚎叫。
薩爾搖晃我,抽我耳光:“你特麼帶我們到這兒,你特麼幹你的事兒,清醒點。”
我回過神來,爬回來,拖著另一個人,把他翻個面……
那人也像莫迪博。
當晚我撿回來的五十七具屍體,個個都長得像莫迪博。
我不停地把他們拽過來。如果我不能讓她活著回來,至少可以把她帶回來。
(追光在斯蒂凡諾身上熄滅,在丹尼絲身上亮起,她拿著一個小小的骨灰盒。)
(beat)
葬禮上有三個人:一個是牧師,一個是嚼著口香糖的臭小子,他摁下按鈕,把屍體送進焚化爐,全程盯著窗外的“力求卓越”,還有一個是我。
後來成了五個人:卡羅琳娜和傑登出現了。小可憐蟲。這可是他的大日子了。
為什麼會有好人?這是最不可能的事情。
我一開始哭不出來。你覺得有必要哭。但我不行。直到她出現,才掉了兩滴眼淚:為善意而流。
(指著骨灰盒)我想我找個刮風的日子,把她的骨灰灑到荒郊去。我媽討厭走路,厭惡至極。沒錯,就是她不想去的地兒。
灑得遠遠的,盡可能遠。
拜拜了,媽。
我開解自己有一段時間了,但還是因為一些原因放不下。長期以來我一直想甩掉她,可真發生的時候……
(beat)
葬禮一結束我就回去工作了。如果不把學費交了,大學是不會給我發畢業證的。雪上加霜的是,還有一堆工作等著我。他們說這是一個“恢復”,但這尼瑪的又不是在比斯頓(注11)的“恢復”,我跟你講。
有一天,我又見鬼了:當時我正在詢問一位老太太,她遭了洪災,顯然很是困難,雖然裝得很真誠,但是過了會兒你就會覺得,她是衝著你給的好處。她總算停止了哭泣,轉頭打手提包,當她回過頭來時,她的臉變得和我媽一樣,面如死灰地盯著我,滿臉責備。
草泥馬見鬼了。
我給老太太寬限了一個星期,然後衝出門,下樓,來不及等電梯了,三步並作兩步衝下樓梯,她住在十四樓,她哽咽的感謝聲迴盪在我身後的樓梯間。
(beat)
那天下午,我辭職了。
不干了。
我特麼的再也受不了了,你明白嗎?
(追光在丹尼絲身上熄滅,在斯蒂凡諾身上亮起。)
斯蒂凡諾:我們找到她了。雖然花了整整一個晚上,但我們找到她了。那天晚上只有三個人從海中生還,而阿米娜塔就是其中之一。
我們在破曉的時候啟程返回。天空從灰色轉為橙色,然後變成藍色。五個活死人,和五十七具屍體。大家一聲不吭,把心事都扔進了海洋深處。
薩爾踢我,然後朝著阿米娜塔頷首示意道,“是她嗎?這就是我們來的原因?“我點點頭。 “我有一個兒子,”他對我說,“一個兒子。”他蜷縮在方向盤上。直到踏上大陸,我們再也沒有說過一句話。
我們駛入碼頭。那里人山人海,我艱難地尋找著莫迪博,阿米娜塔在另一邊,幾乎要被淹沒了。
人海中傳來了一聲尖叫,緊接著又是一聲,他們都跳到了水里!這倆人像兩顆飛奔的魚雷,在浪花飛濺的夢幻海洋中重逢。這一刻,他們悲喜交加,如釋重負,在碼頭上抱成一團,大哭大笑。
連薩爾也熱淚盈眶,這個憤世嫉俗的老傢伙,雖然他準備躲起來。
我跟他說謝謝。他轉身離開,但我知道他聽到了。
我這輩子都沒見過這麼幸福的兩個人。
我呢?我還有五十七個屍體要搬。
(追光在斯蒂凡諾身上熄滅,在丹尼絲身上亮起,她拿著信封。)
丹尼絲:我好幾天沒出門,這都最後幾節課了,我還落後一大截。我現在不能輸,不能在拼盡全力之後輸。
有人敲門。是卡羅琳娜:“你不接電話。”
“是的。不,我沒事。”
頓了頓。我以為她已經走了,覺得一陣胸悶。
然後我聽見她說:“聽著,可能你會覺得是瘋了,但你要不要搬過來跟我們一起?”
什麼?你說什麼?
“沙發可以折疊起來的。如果我們分攤租金的話,我可以開始還我的貸款,你也就可以辭職了。”
我沉默了:這是在開玩笑嗎?
“我相信你。”她說。
“我不容易相信人,但我相信你。我不知道為什麼。”
“你要考慮下嗎?拜託。”
(beat)
草泥馬的見鬼了。草泥馬的,草泥馬的見鬼了。
為什麼會有好人?
她還給我帶來了考試成績單,是今天早上寄到的。
最後一場考試的最後一個問題是猴子陷阱,就是那個,猴子可以把手伸進椰子殼拿東西,拳頭卻拔不出來了,被村民們抓住了。問題是:“這個實驗說明,不受限制的唯物主義存在著哪些危險?”
答案呼之欲出:展示創造性思維。
但猴子陷阱對我來說有所不同:我從來不會把拳頭伸進那個地方。我從來不承認有什麼是我想要的,因為我知道我不會擁有它,而只會受到傷害。
所以我換了一個思路。
猴子陷阱的實證研究並不被固有貪婪的假說所支持。也就是說,在絕大多數的實驗中,猴子放棄了那些東西。椰子殼與自我的抱負孰輕孰重,他們一清二楚。 ——我當然沒這麼回答。
我寫道,猴子陷阱實驗本質上是建立在希望的基礎上。這說明了我們具有擺脫妄想的能力,從而擺脫陷阱,這是我們自保的本能。寫到最後,我都不敢相信自己寫出了這麼個玩意兒,但是管它喵的,“也許這個實驗的最終目的,是讓猴子教我們一些東西。”
(她看著信封,想打開它,又不想失去這一刻的驕傲。追光在丹尼絲身上熄滅,在斯蒂凡諾身上亮起。)
我是他尊貴的客人:想像一下,浴血奮戰的榮耀。
他們給我們帶來了快樂和希望,帶來了我們所沒有的東西,我感謝他們。不知道接下來他們會怎麼樣,也許會有些人想留下來,不過此刻他們就在這裡,活著當下,就夠了。
如果你看到莫迪博和阿米娜塔臉上的喜悅,卻感覺不到希望,我會鄙視你。
我鄙視你。
(斯蒂凡諾和丹尼絲對望。
歌曲《蘭佩杜薩》再次響起。
丹尼絲遲遲沒有拆開信封。 )
拉幕。
劇終。
劇中配樂《蘭佩杜薩》,演奏者為馬里音樂家圖曼尼·迪亞巴特(Toumani Diabaté)和西迪奇·迪亞巴特(Sidiki Diabaté)。
注:
1. 漢尼拔·巴卡(Hannibal Barca,公元前247年~前182年),北非古國迦太基名將。年少時隨父親哈米爾卡·巴卡進軍西班牙,終身與羅馬為敵,在軍事上有卓越表現。
2. 美國一檔戀愛約會類真人秀節目。
3. 羅塞塔號(Rosetta)是歐洲空間局組織的機器人空間探測器計劃,研究67P/楚留莫夫-格拉希門克彗星。
4. 關塔那摩灣拘押中心是2002年美軍在關塔那摩灣海軍基地所設置的一座軍事監獄,座落於古巴的關塔那摩灣沿岸。
5. 奧里亞娜·法拉奇是一位義大利記者、作家,二戰前游擊隊員。被譽為“世界第一女記者”和“文化奇蹟”。 1950年任《晚郵報》駐外記者,1967年開始任《歐洲人》周刊戰地記者,採訪過越南戰爭、印巴戰爭、中東戰爭和南非動亂。她兩次獲得聖·文森特新聞獎,一次獲得班卡瑞拉暢銷書作者獎。
6. 英國的一位廣播和電視節目主持人。
7. ATOS是一家私營公司,為領取殘障福利金者測試工作能力程度,曾是倫敦殘奧會的讚助商之一,其體檢測試被殘障權益人士認為是“破壞性的和令人不安的” ,引發了眾多抗議活動。
8. 即Resume,簡歷。
9. 伊恩·鄧肯·史密斯(Iain Duncan Smith) 1954年4月9日出生於蘇格蘭,曾任保守黨領袖,現任英國就業與養老金事務大臣。
10. 利茲(Leeds),英國第三大城市,英格蘭西約克郡首府。
11. Beeston是英格蘭諾丁漢郡的一個小鎮,東北方向是諾丁漢大學的主校區大學公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