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大利疫情爆發前夕,我和Adon在米蘭北公園拍攝吉他影片。 (2020年2月)
再見,米蘭
我2016年秋天去米蘭的時候,那兒有紅、黃、綠、紫四條地鐵線,據說正要開一條藍線,中國人都琢磨著沿線買房——這信心來自前一年舉辦的米蘭世博會,興了一圈土木,欣欣向榮的勢頭讓當地的中國人也掙到了錢。在海外闖蕩的人向來是無所畏懼且腦筋靈活,錢一多就開始買房,無論是白菜價的法院拍賣房,還是門檻夠低的保障性住房,統統收入囊中,到手之後隔成幾個房間開始出租,往往是不帶住房合同的那種,這是普通意大利人不太敢想的生財之道。
米蘭地鐵圖(2018)
秉承著意大利效率,藍線迄今未竣工,據說還要再修上兩年,而唯一途經華人街的紫線地鐵上,年輕的中國面孔越來越多,許多是像我這樣租了華人房子的留學生,有著無憂無慮的神氣。在意大利疫情爆發之前,他們的社交媒體動態是米蘭大教堂的餘暉,加里波第廣場的雞尾酒,MUDEC美術館的網紅展,疫情之後變成了網課截屏,外賣曬單,寵物日常。投資者的信心意外地堅挺,疫情面前米蘭的房租不降反升,偶爾在微信群裡刷到一些便宜點的房屋轉讓信息,都是扛不住的留學生在割肉止損。
在突如其來的封城之前,我正在考慮搬離這個住了快三年的房間,因為新工作的地點在市郊,離這裡有一個多小時的通勤時間,而新搬來的捨友一個養貓一個養狗,讓公共區積出一個個灰白的毛球。我和Adon在手機上刷Immobiliare(一個看房APP),刷FB上的租房帖,花了好幾個週末去“二黑”出沒的黃線盡頭看房,幾乎就要敲定一個一居室了,全然沒把熱心同事“少出門”的勸告放在心上,也沒有細想那個意大利房東為什麼忽然說“不出租了”,這些訊號像颶風之前尖叫四散的飛鳥,而我卻樂觀地以為只是偶然揚起的塵土罷了。
3月8日當天,米蘭封城,兩天后,意大利封國,這一封就是近兩個月。
起初我和Adon還是保持了樂觀,Adon的幸福感甚至有所提升,因為居家辦公讓他有了更多自由的時間,而我剛獲得畢業證書,尚有積蓄可吃,疫情面前賺錢似乎也變得不那麼要緊,每天圍觀我的老闆負隅頑抗:這位頭髮花白的華僑前兩年剛拍過個人短片,深情回顧了自己三落三起的創業史,正合著兩場金融危機和SARS的時間點,尚不知道新的疫情又會帶來當頭一棒。 到了五月,我最後一次去公司,看到老闆一臉大勢已去,花白的頭髮被他夫人網購來的推子推成了圓寸,他躺在黑色的扶手椅上和我聊了半個鐘頭,抱怨意大利的企業救助遲遲未下達,自己做中意的跨國生意,在兩邊都是局外人。這真情流露的一刻讓我有點感動,甚至有點同情他,只是我的半年合同已經到期了,Adon和他事務所的合同也即將到期,是時候考慮離開意大利了。
米蘭地鐵裡隨處可見保持社交距離的提示。 (2020年5月)
結婚的決定
結婚的念頭就是那時浮現出來的,但與其說這是我和Adon情到濃時的決定,不如說是在這場看不到盡頭的危機之中,“兩個人總好過一個人”的本能選擇。在封城期間朝夕相處,我們倆居然沒有相看兩相厭,還過得津津有味,這讓我們對更進一步的共同生活有了信心。儘管我們都明白結婚意味著放棄一些自由,但作為最古老和最通用的合作關係,它將更多權利的實現變得更容易,把兩個邊緣人迅速拉回主流——危機助推了我們頭腦裡保守主義的勝利。
起初我們打算在意大利註冊結婚,這是當時看起來最容易的方式,封城解除之後,米蘭市政廳很快恢復了婚姻登記預約,我們也大費周章地委託家人在國內做好了認證文件,但萬事俱備,只欠我的Nulla Osta(結婚批文),這是需要中國駐米蘭大使館開具的,而那邊的回復原話是“結婚申請暫不在我館'緊急搬離中國公民公認證業務'範圍,請在疫情以後再來辦理”——好吧。
儘管我們原先就有心理準備,兩個外國人在疫情爆發的意大利結婚應該是很費勁的,但收到這封回復還是有些沮喪。一位有旅台經歷的「野聲」嘉賓聽說了我們的情況,馬上給我打預防針,說“陸配”這個事情一直就听說很複雜,要多些耐心。 我們結婚的途徑只剩下回大陸,但三月起執行的“五個一”政策讓機票水漲船高,六月起又要求核酸檢測,遷徙之路不斷被收窄。六月底漢莎航空恢復訂票,有米蘭中轉維也納飛上海的票,我立即下了單,半個月後收到航司通知,說第一程機票取消,建議改簽到九月底,轉道南京。這使得我們的出發推遲了一個多月,但比起之後增加的雙陰性證明要求,以及使館停發轉機回國旅客健康碼的舉動,我們已經是運氣不錯了。
Adon在米蘭街頭表演(2020年7月)
下一站……?
九月底,我和Adon入境南京,接受了為期兩週的就地隔離;十二天后,Adon的父母從台灣飛抵上海,接受了“3+11”的隔離;十月底,我和Adon在蘇州完成了註冊登記;十二月初,我們在港城老家舉辦了婚禮。熱乎乎的人情包裹住我們,像是自助餐廳裡往水果串澆上一層又一層的巧克力糖漿,這和米蘭形成了對比:在米蘭的時候,沒有人關心你們要幹什麼,而在老家,每個人都關心你們要幹什麼,並且不吝指導。 “留在大陸賺大錢”是大多數人的看法,畢竟WHO九月就盛讚這裡防疫得力,而國內媒體報導的外國都水深火熱,連Adon的意大利同事都憧憬著去上海淘金呢。
如果說在米蘭居家隔離的日子是“螺螄殼裡做道場”,回到大陸則是恍如隔世:包郵區的大開大建比我離開時更迅猛,杭州朋友兩年前買房的荒地如今已經蓋成了新的CBD;疫情催生了更多的外賣員,各種購物APP鼓勵你帶圖、帶視頻點評,並且在你下單的時候偷摸摸推銷信貸;醫美變得稀鬆平常,繼微整形和整牙廣告之後,植髮廣告開始兜售新的焦慮;“女權”從污名變成了流量標籤,拳師與屌癌齊飛,而性別差距報告的排位仍在逐年下滑……眼前發生的一切快得令人眩暈,讓我想起了趙麗蓉老師在小品《如此包裝》唱的Rap:“我張不開嘴兒,我跟不上遛,你說我難受不難受,你說難受不難受?”
在離開米蘭三個月後,我仍然能記起那時隔著地鐵車頭的大玻璃窗,看自己的影子懸浮於城市的黑暗腸道中,而此刻的疏離感並不比那時更少。在米蘭的最後一年,疫情擊碎了許多理所當然,也帶來了許多意想不到,在我們不可預知的人生遊戲中,這一年註定是一個意義非凡的存檔點。
Ciao, Milano!